在对摄影家火炎兄的系列的赏析一文末尾,我谈到了摄影的叙事重构:“重构就是唤醒,唤醒沉睡于心里深处的不朽的创造性。而创造性由内而外的喷溢,必定来自一个充沛激情的内心、一颗丰富高洁的灵魂。”这是一句诗性的概括,强调了艺术家的内在动力。
但是在我读到了著名摄影家杨喜龙《外在记忆》一组作品后,明白针对摄影叙事重构这一话题,必须直面对待了。因此我找到了W.J.T.米切尔的图像学理论。本文试图将从米切尔的图像三重性(图像作为物体、图像作为符号、图像作为社会行为)理论出发,对杨喜龙20幅摄影作品进行粗浅地解构,揭示其在今天,摄影艺术重构里视觉政治与文化实践的深层意义。
大河边的小树 ©杨喜龙
守望 ©杨喜龙
简单地说,杨喜龙的这组黑白艺术摄影作品,是纯粹、坚强有力的作品,已经在叙事重构的过程中,完成了符号转向的同时,揭示了场景中蕴含的声响。他的每一幅奇异而不失宏伟、庄重的作品里,仿佛都有着隐约的呼喊,使人感动。这是难能可贵的。这和米切尔图像理论强调图像的自主性、生命性和意识形态功能正好契合。
首先,杨喜龙通过光影构建出视觉剧场。米切尔强调:“图像首先是一个具有物质性的存在物”。喜龙的黑白摄影体系通过材质选择与技术控制,构建起独特的影像物质建筑。在《奔跑的人》中,逆光控制形成的光影边界不仅是技术选择,更是对影像物质性的强力声明。天空的明亮区域与人物剪影的绝对暗部形成物理性对抗,这种“反视觉舒适度”的处理迫使观者直面图片光影的物质存在。相信你仿佛也能听到这些马群一般奔跑者的脚步声或者呐喊声。类似地,《稻草人与庙宇》中麦穗的肌理呈现,通过高锐度的视觉触感,使“田地”不再是隐喻符号,而是真切的物质堆积。
奔跑的人 ©杨喜龙
稻草人与庙宇 ©杨喜龙
这种物质性探索在《密集的庄稼》中达到极致:云层的光芒噪点与庄稼密集的叶片暗部的灰黑沉积形成了物质对话,传统摄影的“透明性神话”在此被彻底解构。观者被迫驻足于场景表面,感受着光化学反应痕迹和簌簌而抖的风声。这正是米切尔所言“图像的抵抗时刻”——当媒介物质性拒绝被符号系统收编时,图像自身的生命得以觉醒。这种剧场效应,在《白色网空间与远山》中也有着纯净的表达。
密集的庄稼 ©杨喜龙
白色网空间与远山 ©杨喜龙
其次,喜龙努力地把视觉符号里的“意义”凸显而出。米切尔主张的图像生命论从中获得充分印证。以《田野里背芯子的人》为例,高举的框架物体构成漂浮的指征:既似祭坛法器,又如现代装置,这种符号不确定性制造出解释的漩涡。米切尔所谓的“元图像”特征在此显现——图像在自我指涉中不断生产新的意义。或者说,你看到什么,想到什么,就是什么吧。《雕像与山溪》的白布裹着的人形雕塑像,更构成典型的"图像生命体"。其实仔细地辨认,我们能读出这个雕塑是谁。它外表的织物在风中形成的褶皱,既是对古典雕塑“湿衣法”的戏仿,又是对摄影“决定性瞬间”的反讽。这种动态符号拒绝稳定意义的锚定,正如米切尔所说:“图像总在逃避我们的阐释框架”。
田野里背芯子的人 ©杨喜龙
雕塑与山溪 ©杨喜龙
在《避雨的人》中,辽阔的天地间,近景里蜷缩的人们,那塑料布的透明质感与帐篷的几何形态构成符号矩阵:既指向熟悉的草原聚会般凋零的现实指涉,又隐喻数码时代的防护罩意象,更神奇而不失幽默地勾画出人与自然的关系。你当然应该能听到雨滴打在塑料布上声响。这种符号的多重性印证了米切尔关于“图像权力”的论述——当符号拒绝闭合时,图像便获得支配观者的意识形态力量。
避雨的人 ©杨喜龙
这大概是杨喜龙最大胆的阐释,图像的政治学的操演。米切尔的图像政治学在《人与木桩》中得到残酷印证。倒刺铁丝网不仅是隔离符号,更是“可见性暴力”的物质化身——它规定着观看的界限,将“可呈现的苦难”框定在特定美学范畴内。沉睡的母子身体被转化为景观社会的消费品,这正是米切尔警示的“图像的剥削性使用”。
人与木桩 ©杨喜龙
《大河与烟筒》构成更具深度的意识形态批判。平静水面与工业烟雾的并置看似环保寓言,实则暴露了视觉呈现的共谋关系:摄影的灰阶美学将污染转化为怀旧景观,通过“崇高化”处理消解了生态批判的锐度。这种图像的政治无意识,恰是米切尔强调的“图像暗箱”机制——在看似中立的取景框中隐匿着权力关系的再生产。
大河与烟囱 ©杨喜龙
《白色网空间与远山》的网格装置可视作对数码控制的隐喻批判。白色网结构的几何具象性与山脉的自然形态形成福柯式的“异托邦”对照,揭示出当代视觉文化中算法网格对自然空间的殖民。这回应了米切尔关于“图像作为生命形式”的论断——技术图像已获得规训主体的生物权力。
我们也能从中读出喜龙摄影中的自我严肃定位。他努力地展示出“不在场”的效应。 在《古戏台与门神》中他显然地实现了米切尔倡导的“元图像”实践。古建筑的飞檐翘角与空白天空构成天然的取景框,将摄影的构图机制对象化。光秃树枝的深刻黑影(高对比度描边)暴露了摄影术的人为性,这种“反身性策略”打破了图像的透明性幻觉。
故戏台与门神 ©杨喜龙
而《山与佛》则构成宗教图像学的自我解构。佛像的碎片化呈现,颠覆了传统圣像的完整性,宏伟画面中的石质肌理暗影与佛像的对比,暗示着机械复制时代灵光的重构。巨大的佛像头颅仿佛以山岭为身躯且又被山岭所消融,又更像一轮明月正从黑暗的尘世间喷薄而出。这实践了米切尔“图像想要什么”的命题——在神圣性消逝后,图像通过技术重生获得新的欲望表达。
山与佛 ©杨喜龙
我知道自己所读到的杨喜龙,正在未完成的图像转向的途中艰难跋涉着。尽管喜龙的创作深度呼应了米切尔理论,但仍存在三重局限:首先,《旗帜与房子》、《闪电与雕像》等作品对符号的封闭性使用,落入传统纪实摄影的阐释陷阱(尽管其中《闪电与雕像》用远山的闪电,用蕴含了遥远的雷声,而使作品脱离了平庸);其次,《云与裸山》的崇高化美学可能弱化了对生态危机的批判力度;最后,黑白影调的程式化运用,在强化形式感的同时也局限了图像的物质性探索。但显然,他选择要走的路仍然孤独而漫长。
旗帜与房子 ©杨喜龙
闪电与雕像 ©杨喜龙
云与裸山 ©杨喜龙
米切尔提醒我们:“图像转向不是解决方案,而是提出问题的范式”。杨喜龙的创作正处在传统摄影美学与当代图像理论的交锋地带,其作品既印证了图像的生命力,也暴露出媒介自觉的未完成性。对于阅读他的人来说,喜龙镜头前提出了什么问题?答案显然是杂乱而不清晰的,充满着试验的性质。
当我最喜欢的作品《人的仪式》中,群体剪影在山峦前构成永恒的叩问姿态时,我们透过巨大的山岭阴影和弱小的人的聚合,看到的不仅是艺术家的个体表达,更是整个图像时代的精神症候——在符号的迷雾中,我们不仅仅是寻找新的叙事语言,而是在寻找与图像共存的新伦理、新思想。而对于创作者而言,您必须先努力地讲出来,观赏者才能倾听。从这个角度而言,对于杨喜龙他们探索者而言,无遗是好消息。你只要诚实地歌唱,总有人会听到。
海涵
2025.05.06于海口
人的仪式 ©杨喜龙
山塬 ©杨喜龙
庄稼地里的背影 ©杨喜龙
雕塑群 ©杨喜龙
注:1、W.J.T.米切尔,美国视觉研究领域杰出理论家,其提出了在20世纪后期,“图像转向”已经取代了“语言学转向”的完整图像学理论。2、该系列作品的题目,系评论者所起,也许不能表达摄影家原意。
关于赵伯涛
赵伯涛,作家、文玩收藏家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祖籍山东淄博,生于陕北宜川。曾在陕北当地插队、新疆服役当兵。后读大学,对外经贸大学国际工商管理学院工商管理硕士。曾有文学作品《传奇:永不熄灭》《生命在高原》《生命之卜》等作品发表于《当代》《收获》杂志等。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。作品曾被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作品与争鸣》等选用,收入《1987年全国短篇小说佳作选》《中国意识流小说选》等。著名文学评论家李劼对其文学作品研究,撰写、发表有《赵伯涛小说论》。现任某省文物研究会副会长。
关于杨喜龙
杨喜龙,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,陕西省摄影家协会理事、陕西省摄影家协会纪实委员会委员。2012年作品《家园》在中央数字摄影频道播出;2015年作品《所见》参加第六届大理国际摄影双年展;2015年作品《所见》参加第十五届届平遥国际摄影展;2017年作品《视场》参加第七届大理国际摄影双年展;2017年作品《网罔》参加第十七届届平遥国际摄影展;2017年作品《网罔》受邀参加第三届中国凤凰民俗摄影双年展;2019年作品《观非所观》参加韩国仁川东亚文化城市国际影像艺术节;2025年举办《外观的记忆》(组照)在西安举办个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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