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具——文艺作品
文\吴树鸣
地铁的玻璃窗映出我的脸,一张疲惫的面具。嘴角的弧度是精心设计的,眼角的皱纹却泄露了秘密。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是老板发来的消息,提醒我明天一早的会议。我数着口袋里的药片,高血压的、助眠的、促进血液循环的,几十年没有吃过药,一觉醒来,一下子成了药袋子,它们像一串无声的叹息,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否真的老了。
电梯里的镜子照见我挺直的脊背、不屈的头颅,以及死不服输的倔犟劲头。身穿黑色呢子大衣,头戴黑色上海许文强大沿礼帽,活脱脱的绅士风度。没有人知道,黎明前夕,我蜷缩在被窝里,曾无声地流泪。想起当年艰难的日子:久病母亲医院里急需有个人去照顾、父亲种地需要肥料费用,孩子的学费、房贷,还有来自多方多种事务的应酬花销,这些数字、事情在脑海中盘旋,像一群饥饿的秃鹫……我对着镜子练习微笑,直到嘴角的肌肉开始酸痛。
……那年,办公室里的灯光刺眼,键盘的敲击声此起彼伏。我坐在工位上,手指机械地敲打着键盘,眼睛盯着屏幕,却什么也看不进去。手机又响了,是医院催缴费的短信,才三、五天,预交过三万元医疗费竟然开始催费……我站起身,走向茶水间,路过同事时,同事友好地笑了一下,我故作优雅地回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。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,我多希望这苦能冲淡心里的酸楚:活人太难了!
深夜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,我常常喝完酒,心不在焉地踱步在街道的霓虹灯下,我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、很长,时而与树影交错,时而独自延伸向远方。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,在向哪里走?路灯昏黄的光洒在寂静的街道上,仿佛为世界蒙上了一层薄纱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凉意,偶尔有几片落叶被风卷起,轻轻飘过。街道空旷,似乎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夜色中回荡。我漫步的步子很慢、很零乱,双手毫无规则地摇摆着,半醉的头时而微微低垂、时而坚定地撑起,似乎在思索着什么。我的步伐并不急促,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,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时间的缝隙里。
偶尔,我也会停下脚步,抬头望向路灯、或者高楼发出声响的地方。远处那星星点点微弱的光在我眼中闪烁,像是某种遥远的希望,又像是无法触及的答案。人啊!从踏入社会的那一刻起,似乎就不自觉地有了“涵养”。在工作中,面对上司,我们戴上了“顺从”的标签;面对同事,表现的是“友善”的面孔。在面对感情的伤害时,会给自己套上“坚强”的外衣;在遭遇事业的低谷时,“不屈”成为了护身法宝。如此,似乎成就了每次跌倒后都能重新站起来,靠的不就是那副“永不言败”的信念吗?人生漫漫,能有适当的“海量”可以更好地适应社会,雅量、毅力能使在困境中屹立不倒,永不迷失真实的自己。我知道此刻自己有些迷茫,却又透着一丝坚定,仿佛总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什么,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。
风轻轻吹过,带来远处若有若无的汽笛声。我时不时深深吸一口气,这是我多年来胸中郁闷形成的病根,似病非病,但却会常常令人不舒,我漫无目的地继续前走。路灯的光依旧昏黄,依旧孤独,而我的身影,渐渐融入了夜的深处,仿佛与这寂静的街道融为一体,城市也有静的时候。
或许,我只是在寻找一个答案,又或许,我只是想在这无人的夜里,与自己对话。数十年来,遇到事情,我习惯走出去,在僻静的地方散散步,随即一切事情就都会有了答案。无论如何,这一刻,我是这深夜路灯下唯一的踱步人,带着我的故事,和莫名的惆怅,走向未知的远方。
时不时有不知趣的讨厌司机,突然猛压车喇叭,吓得我惊魂未定、慌乱中脚步踉跄,差点摔倒在地。情急之下猫腰拾砖,司机慌张点油飞驰而去。
为了生活而工作,三公两半的公文包里的资料重如千斤,多少年压得我喘不过气,什么披星戴月、废寝忘食、夜以继日、忘我工作等等,这些词用上没有一个是夸张。思想间路过一家便利店,橱窗里映出我的绅士身影,一身黑装,大气阔卓。我停下脚步,有些怀疑地看着那个陌生的自己——这是我吗?他也严肃地注视着我,对我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。
好像快到家了,转角处的路灯忽明忽暗,像极了记忆中老家的煤油灯。那时父母亲都还在,每见到两位双亲,看着他们佝偻着身子,颤颤巍巍地用粗糙的手在干着那永远干不完的活,衣服总是湿透贴在后背上的情景。我常常会心生愧疚,暗暗发誓:我一定尽快改变这种状况,让老人家享几天福。恍然一梦,欲孝亲来亲不待……现在的我,已经坚强得快要碎裂,却还要继续坚强下去。风吹起地上的落叶,打着旋儿,像一场无声的独舞。我整了整大沿帽,继续向前走去……
许多时候,人们声称的最美好的岁月其实都是最痛苦的,只是事后回忆起来的时候才那么幸福。内心再脆弱的人,于这世界都会表现出坚强,尤其男儿,生当顶天立地矗立于这天地之间。其实,凡事只要你努力了,哪怕不是轰轰烈烈,光彩照人,即使无人鼓掌,也要优雅谢幕,不枉自己曾经认真付出过。我知道,明天太阳升起时,我又会戴上那张完美的面具,继续这场人生路上永没有尽头的独舞。生活在这凡尘之芸芸众生,又有几个不是如此呢?